覆巢
小雅是我在十六年前做代孕生下的孩子,这些年里我一直都在找他。但是自从我生下他后,他妈妈不再让我与他见面,我只在他十岁生日那天收到一张他的照片,照片里他瘦且清秀,十分干净的模样,那之后我越来越爱他,却无法得偿所愿。我知道,自从代孕合法化之后,像我这样的女人还有很多。
再一次听说关于他的近况时,我正在讲台上上课。我在一所大学讲授文学,当时我在讲伍尔夫,讲到女性主义,一条短信从我手机上亮起,是我哥发来的,只有几个字。
——小雅自杀了。
当天我推掉了所有的工作,买机票飞往他们所在的城市,当舷窗开始倾斜,伴随着一阵痉挛般的耳鸣,我再次回想其一些事情:十六年前,那时我特别年轻,尚有丰饶的欲望,正是凭借这如今也令我骄傲的欲望,我站在我父母面前。我向他们出柜,握着我爱人的手。
啊,我想不起太多细节了,或许遗忘是人本能的一种保护机制。我只能记得他们把她请了出去,关上门后,我妈就开始哭,我爸抽了很多烟。
他们都是我从小仰慕的人,读过很多书,能讲出不绝的主义和理论。我以为他们可以接受。我妈哭了很久以后,我只能告诉他们:“可是,我真的不可能和一个男人结婚。”
这件事情闹了很久,最后我爸来向我妥协:“你可以去过你那种生活,但是有一件事,就当是我们请求你。”
我问他是什么。
他说:“帮你哥生一个孩子。”
下飞机后,我直奔icu的门口,首先见到了同样多年未见的哥哥,他低着头没有太多情绪,从我手中接过行李,说了句:“你来了。”
他的西装很整齐,我猜他是刚忙完工作,回来发现了这件事情。这时他抬头,凝着深沉黑色的眸子从我身上略过,然后飘向很远的地方,从小就有很多人说这双眼睛漂亮,是很聪明的样子。当然,他的确是很聪明的,包括他的妻子,他们现在是金融界的精英,在他们手中流动着巨大的财富。
“还有希望么?”医院冰凉的瓷砖墙问他。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转身零我去找科室,路上的时候他始终没有回头,抵达后他替我开门:“让医生说吧。”
在科室里,我看见了小雅。
他躺在一个容器里,很像是以前看《星际穿越》时那种用来冬眠的金属舱,一些管道通过外壳输送着维持他弥留的物质,容器的周围是蓝色的、极寒的冰雾。
这种技术是在代孕合法化之后出现的,能保留人最后的活力。
“你看。”医生指着画面中的小雅,“他现在站在死亡的边上,这种技术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人体冷冻,他脑部还没有死亡,但生命体征已经很低了。”
“还有意识么?”我问。
“从临床的角度来说,应该是有的,但和我们通俗意义上说的意识又不一样。”医生转过椅子,引我看投影在屏幕上的介绍,“这种技术,一般是用来应对突发意外造成的非自然死亡,病人来不及进行最后的嘱托和告别。这是一个端口,另一个端口是由亲属使用的,但是只能是父母或子女,你可以理解为极其严格的输血,必须要绝对匹配,否则那血就是致命的。”
我的身体内部传来一阵战栗,我问:“代孕的孕妇,也可以么?”
那医生把视线移开,不直视我的眼睛,他略微低了些头说:“可以是可以。就是,应激性反应会更加剧烈。”
我等着他给我解释。
“应激性反应,就是亲属在这个端口去和病人的意识进行交流时,身体会处于极端痛苦的状态,危险性虽然不大,但是痛感很剧烈,因为两个端口需要发生反应才能去碰到那个快要散掉的意识。”医生皱着眉头,“因为这个设备的费用很高,一般的家庭不会使用,或者只使用很短的时间,那么疼痛的时间也很短。”
我知道,我哥完全付得起这个钱。
然而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极其恐惧地问医生:“那他现在是不是很痛?”
医生再一次躲闪目光,然后点头:“痛感的定位上,大概就是妊娠的疼痛等级。”
我靠着墙壁,感觉到某种讽刺。
房间里的沉默气氛僵持了很久,医生和我说:“病人家属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所以只能做这种处理。他们呢,本来是愿意进入端口的,但是事情发生了变化,他们也改变了态度,现在就很尴尬。一般来说,病人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完全离世,都会爆发出一些再做叮嘱和告别的生命力,一旦交代完了就安心离开了,那种痛感家属也愿意承受。”
“但是?”我不禁问,直到医生回答我,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但是这个病人,他明明是自杀的,可他不愿意死去。”
从科室出来,到躺入金属舱之前,我都没有再见到我哥,他们回避了,只留下许可的签字。也许是我正中下怀,心甘情愿地被他们吃死,但现在我没精力管这些。
在注入冷却液的时候,那个医生善意地和我说话:“不要紧张,实在不行,你就当作是妊娠。你——生过几个孩子?”
这种问题在我小时候是不可想象的,可是变化发生得很快,一些不正常的观念,仅仅几年就变得毫无异样,到了现在,这种问题就像你烫过几次头一样。
“一个,就是小雅。”我回答。
“哦,这样。”那个医生顿了顿,“那也没关系,你只要记住,不要停留太久的时间,在你们的意识里发生的事情,外界是无法得知的,如果观测到你的生命体征异常,由外界贸然切段连接,你很可能丢失意识,最坏的结果就是脑死亡,所以,不要停留太久的时间。”
然后他说了句:“和他说说,有些事情,该放下就放下了。”
我很感谢这个医生,愿意来陪我说话,虽然他什么都不知道,我给了他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然后看着他:“您说得对。”
“调整呼吸,现在要开始麻醉了。”
在意识模糊之前,我问了医生一个问题:“您诚实地告诉我,我哥哥,现在的想法是不是希望小雅快点死掉就好?”
或者说,他已经厌恶小雅。
在陷入小雅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我看见那医生的眼神有一个明显的躲闪。
我知道,这也是答案的一部分。
深夜的河流。血红的樱桃树结果了。
那个少年附在树枝上,像是树的一部分,他用修长的手指取下一颗鲜艳的果实,红色樱桃,红如初潮的血和欲望的火焰,触碰到单薄的嘴唇,我站在河流边失声痛哭,因为那一刻,我想到了自己曾经肆无忌惮的爱,我想起我的爱人,我们在窗台上笨拙地做爱,两片女人的嘴唇贴在一起,不同颜色的口红划开脸颊,我爱她的热烈,这欲望本身早已超越她的身体,我已经失去它太久了,而我一眼就认出那少年是小雅,他曾是我梦想的一环,在抗拒后我发疯般爱他,在我与家庭和解、注入胚胎,而我的爱人却在一个下雪的夜晚被她父母逼得从阳台上跳下去之后,我像是要抓住最后的稻草般爱他,现在他就坐在树枝上,晃动双脚,长长的头发和睫毛在风里凝出晶莹的光泽,他就那样笑着看向我,向我举起手,问我:“你想吃樱桃吗?”
我哭了好久。
“我发现自己能够一直停留在这里之后,我就开始挖河,这是我最后一场梦,我在河边种樱桃树,等着你来找我。”
我们坐在河边,仿佛仍是十六年前的自己。
“他们,给了我很多,也从来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你不是妈妈亲自生下的。”他看向河流的远方,“这种感觉,就像他们用最亲昵的语气告诉你,宝贝,爸爸妈妈很爱你,但你真的是我们避孕失败的产物哦。”
他笑了一声。我尝试去牵着他的手,可意识里没有知觉。
“以前,被抛弃的小孩有很多吗?”
“是的。”我回答他,“那个时候代孕合法化了,女人的子宫、刚出生的小孩,就像商品一样任人挑选,皮肤、发色、双眼皮、学历,你的一切,都是明码标价。小孩出生以后,有的父母不满意,或者改变主意,因为各种原因,不愿意接受这个孩子,他们就只能滞留在代孕机构里,格子床像一排货架。你知道,人对于世界的观念是会在瞬间发生变化的,一个女人在分娩的那几个小时里,她的世界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当一对像等待网购的男女真的受到一个他们的孩子,意识到他们要和这个小孩度过几十年的时候,他们会很难承受。”
他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后,他再次开口:“如果可以选择自己要不要出生就好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有些悲伤,“我不想出生。”
他惊喜地看着我,很快又平静了下来,像是年轻的我:“我知道,我妈妈患有多发性硬化症,她害怕遗传给我,他们给了我物质上的一切,可是我痛恨自己,自从我知道自己是这样诞生的,还有那么多人因此受难的时候,我痛恨自己,恨我的性别。我常常忤逆他们,我爸一开始会心疼,后来掌锢后,再后来开始抽打,有时候我希望他能掐死我。”
“为什么?”我问他。
“可能是因为,我是一个幸存者。”他看起来很难过,“我被一个巨大的结构包裹着,我是其中的一部分,我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是不洁的,我是罪恶极大的,除非我以同样的方式去受难,不然我无法缓解我的痛苦,我真的,无法缓解,没有人告诉我该怎么做。我无法摧毁那个巨大的结构,是吗?我只能希望自己可以受难,让我也被羞辱、蹂躏。”
他哭了起来,等到他哭泣停止,我对他说:“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
他抬起眼睛看着我。
我告诉了他一件事情:“在一开始的一段时间之后,那时你爸,也就是我哥,带我去做了一个检查。那种东西很灰色,他想办法搞到了,就是提前测你的性别,一开始出了问题,测出来你是女孩,所以给你起了小雅这个名字,我们一直以为你是女孩。”
“我喜欢这个名字。”
“几天以后,你爸来找我,想要我流产,我几乎是以死相逼的,他也不肯退让,后来是我妈妈出面调解的,你知道她说了什么吗?你们家庭条件好,就算是女孩,以后也可以不用去代孕的。这话当然是我偷听到的。就在同天,那个检查的机构说结果搞错了,是男孩,这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他的神色迷离了一段时间,然后问我:“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可以走到这一步呢?”
我苦笑了一声,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经历的痛苦和诀别太多,灵*像是破碎了。黑暗中我思考了很久,最后我告诉他:“在时代变化之前,我们都以为那些不正常的东西永远会是不正常的,但它慢慢蚕食着世界的理智,直到所有人都像被下了咒一样习惯了它的存在,慢慢开始无法反抗地接受它在意识中生长,只是因为一开始不够决绝。以前很多人以为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我们的家庭富足,不缺少这些钱,我的父母受过足够的教育,我在学院的象牙塔里讲授文学,以为这足够我摆脱污秽的部分,但当一个群体的身体被看作一种商品的时候,它的意义就沦为了商品的价值,当那些变得合法之后,站在更高位置上的人为什么不愿意选择一个健康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孩?并且有一些价值不是金钱赋予的,有人不争取财富,他们争取自由、爱情,争取就会有需求,需求是要由交换来达成的,她的身体会成为一种开价。没有人能够幸免。”
他讪讪地沉默了。河流的水永无止境地流下去,总有一天要干涸,他忽然觉得疼痛,其实我也一直强忍着,我知道他是忍不住了,他用一只手掌按着隆起的小腹对我说:“快要出来了。”
我惊讶地问他:“这是什么?”
他不回答,只是用那种最干净的笑容看着我。
我大概能猜到他会要怎么做。他快要走了,最后的一段时间我们无比平静,他说:“拖了那么久的时间,真是抱歉。”
我看着他的身体正在撕裂,缝隙里迸射出耀眼的白光,河水与樱桃树飘浮在空中,他幸福地看着我:“这个东西,我把它留在我的枕头下面了。”
疼痛越来越剧烈,直视他,甚至像直视滚烫的太阳。
“我爱你。”
小雅死了。
哥哥对我说,谢谢你,这些年。我在无意识里流了太多泪水,没有回答他,他推着轮椅送我出去,说送行仪式他会着手。我说,我要遗物。他同意了。
医院的时候是深夜,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过,一个女人跟在车尾奔跑,脸上荧光闪烁,是红色和蓝色的警报灯照亮了泪痕,车里的女人被推入手术台,我知道她是唯一真正爱她的,她跪在外面哭。后来我知道,那里专门用来治疗代孕期产生的并发症以及因为取卵造成的卵巢过度刺激综合征。
葬礼那天,我哥和他妻子穿着一身黑色,礼节周到,看不出太多的情绪。小雅说的东西,是一本日记本,用很简易的密码锁锁着,我一开始很奇怪,我哥他们为什么不想打开看看呢?这并不难。
当我试过一些数字,最后发现密码是,他从我身体里爬出的具体时间,21时09分,日记里的内容解答了我的疑惑。
他越来越坚信,他的父母是不爱他的,主要不是因为他过于严重的抑郁和忤逆,我知道父母不会真正厌恶孩子的缺憾,但他们逐渐开始认为,这个孩子并不是他们亲自生出来的,因此在极端的情况下,他们无法将他永远毫无条件地视为和自己是一体的,如果说从怀孕开始,父母与孩子产生了真正绝对的爱,那么对于他们来说,从孩子真切地接到手中的那一刻,这仪式还未发生,所以他说要流产的时候就像说要一杯冰美式一样无所谓,就像他葬礼上的表情,他们太聪明了,他们是真正的成功者,运转着世界的走向,至少是一部分的走向,而他们也从未真正相信过,这是他们完全意义上的孩子。
小雅的死,有一部分原因是这个。
那本日记的最后是一幅画,小雅亲手画的,用水笔粗略地勾勒,却足够明了。是他最后的意识里那条夜里的河流,一颗巨大的樱桃树,一个看不出男女的少年坐在树枝上,他的肚子是敞开的,肋骨一根根排列,黑色的浑浊球形凌乱地从他的身体中散落下来。
小雅在下面写:世界由一群底层逻辑决定,对吗?
当我看到时我剧烈地颤抖,我太能理解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当一条律令通过的时候,大部分人还以为那离自己很远,但其实影响深远的改变并不是慢慢累积的,它的逻辑在一开始就早已注定了,所以今天一个人能够被剥夺身体、蔑视尊严、毫无理由地杀死,明天就可能是任何一个人。
所以他在决心死前画下了这幅狰狞的痉挛。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终
另
附一首诗,作者是已故的女诗人马雁
《樱桃》马雁
我听过痛苦的声音,
从那一刻我缓慢病变。
那是沉郁的哀求,
不带抱怨,也没有
幻想。痛苦就是直接。
而痛苦是没有力量进入,
是软弱,不敢顽固并沉默。
我不敢把手探入它的核心,
不敢挖出血淋淋的*。
眼望着谎言的清洁。
当时我哀哀地哭泣,
转过脸,以缺席
担演无知,人人如此。
这一切就在面前:
痛苦,或者空无。
今天,我吃一颗樱桃,
想起一个女人在我面前,
缓慢,忍耐尔后大声喘息,
她曾经,作为母亲,
放一颗糖樱桃在我嘴里。
我缓慢吞食这蜜样的
嫣红尸体。是如此的红,
像那针管中涌动的血,
又红如她脸颊上消失的
欲望——这迷人之食
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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