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所坑院是生我养我的地方。窑洞顶崖头的四壁上,残存的一些陶片散发着原始久远的文化信息。这些陶片是仰韶文化的遗留,最早的为多年,最近的也有多年的历史。原来,我家几代人在这所坑院里与数千年的先祖英灵一起生活了多年。
我的坑院春秋
文/王玉水
一从记事起,我们家便住在一所坑院里。我敢说,这是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民居形式。感谢祖上的聪明才智,整个家族几十口人在这个不足平方米的小天地里起居有序,其乐融融。小时候常听父辈们讲,我们的老家原在河南平顶山的叶县。光绪3年,河南大旱,颗粒无收,中原大地赤地千里,饿殍遍地。爷爷弟兄四个一路逃命,流落到渑池县一个叫南昌村的地方。先是靠给村里王姓大户人家扛长工,一年后又租种王家20亩地,种地为生。又过两年有了点积蓄,5斗麦子向王家买下一片宅基地。其实,这片荒地原为一片无主坟地,后因在他家地头,天长日久也就“姓了王”。见爷爷们实诚,又是自己的佃户,也就三文不值二地成了交。由于地片小,盖不了几间房,爷爷们钱袋子里也没几个铜子儿,合计了好几个晚上,才设想出平地挖坑再四周掏挖窑洞的好办法。这种在空间利用上省钱省地盘的最佳构思绝对是个伟大创举。但平地挖坑掏窑建院耗时费力,是常规做法的几倍甚至几十倍。好在弟兄们都身体强健,有的是力气,起五更,搭*昏,披星戴月,历时三年,终于完成了这个“旷世之举”。坑院呈四方形,崖高约三四丈,四面环壁共九孔窑洞。窑洞里右拐右转,可深可浅,随时还可以拓展居住空间。中间一眼门洞做出口,一直通向外面的前院与村街相望相连,使这个四四方方的小世界进可出,退可居,进退自如。成了全村一大风景,引来众多村人的围观和啧啧称奇。穿过门洞依稀能感到
坑院早年辉煌
因坑院在平地之下,地平之上很难发现。一次土匪来袭,把全村篦梳般地搜刮一遍,还烧毁几处院落,我家居然安然无恙地躲过一场生死劫难。坑院里冬暖夏凉。严冬,窑洞里不用炉子也温暖如春;盛夏,窑洞外酷暑难耐,窑洞里却凉爽宜人。院子里还修了一条暗渠,从门洞里通到前院大门外面的水沟里,无风袭雨淹之虞。窑洞顶上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场面,不积雨水,所以窑洞里干燥且经久耐用,几代人延续七八十年,连道裂缝都没有。年夏秋相接,连雨40多天,村里土房危房倒塌无数,坑院却平安无事。一位满腹文韬武略的风水先生无意中发现这个安全宜居的好地方,竟不惜与目不识丁的爷爷结金銮之好,说要沾沾风水之光。先生云:万物皆生于地平之下,主上升之意;且坟茔之地,主阴,阴者荫也,护佑之意,可给居家之人消灾避难。加之四方小院自成一统,从外向里,凝神聚气,别有洞天,从里向外,豁然开朗,天外有天。乃大天地套小天地,小天地寓大天地也。先生断言:我家后辈人丁兴旺,敏而聪颖,小天地必出大贵人也。由于坑院好处居多,尤其是能躲过盗贼洗劫,那位姓王的大户人家觉得便宜了外来的爷爷们相中,几次想用一所完整的四合院调换坑院,因有契约在先,爷爷们还是婉言拒绝他。倒不是人家十来间房不值这个院落,而是爷爷们珍惜这辛勤多年的汗水,那里边倾注他们多少智慧和心血,倾注他们多少个日日夜夜的辛勤和劳累,也融进了他们多少成功后的愉悦和自豪。当东山上升起的朝阳,他们荷锄戴笠走出院门时,是那样的自豪,那样的心清气爽;当披着落日的余辉,推开柴门,串过门洞,走进这四四方方的小世界时,扑面而来的便是那孔孔窑洞传递出的温馨和生机,一天的劳累也顿时烟消云散。当然,还有风水先生的一席话。之后,坑院延续百年有余,还真被风水先生言中。光绪5年至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百余年间,从爷爷辈弟兄四人至我们这一代的孙儿们,共四五代人在小院中繁衍生息,至今在世大小人丁多达余人,不少已从小院搬出,到外面另立门户。小院中,曾经患难与共的爷爷们,无比珍惜平这和融融的门风。人口最多时50余口在一口大锅里“共享太平”,数十年如一日,无龃龉之争,在方圆十里八村都传为佳话。其实,爷爷们上朔几代都是农民,不懂什么孔老夫子礼仪传家之言,之所以族风至纯至朴,至善至和,全凭性情温良宽厚代代相传,偶有一半个不屑子孙,众口面前,难成气候,所以本是小族,却在乡*村里大族之中,立脚甚稳。图中右边那两孔窑洞
就是当年我们的家
除人丁兴旺和家族和睦外,后辈“敏而聪颖”似乎也被言中。全村几百口人中,我们家最早在上个世纪六十年初同时出了九叔和堂哥两名大学生,实现了村中无大学生的“零的突破”。到目前为止,家族中在外工作的遍布十多个省区,大学生和获高中级职称者二十多人,不知是否与坑院的风水有关。二与生活在这所坑院中和谐的人们相比,崖头上生活着的那些小生灵倒常有生死存亡之争。如前所说,坑院原是一片无主的坟地,刀劈斧凿般挖下非常规则的四方立体形。崖头原始墓穴的横断面整整齐齐地劈开,露出一些泛着白骨的泥土,这些墓穴无棺椁下葬,白骨和泥土搅和在一起,有时雨水冲刷还会露出一些陶片。对这些陶片我一直萦绕于怀,总觉得这些破罐子破碗的残片上隐藏着一些原始久远的秘密。年4月,老家探亲时与大哥一起从崖头上抠出一些,带回内蒙古乌兰察布,交给考古研究所的李新盛先生。时过不久,李先生便捧着检测结果告诉我,这些陶片应为仰韶文化的物件。陶片最早的为多年,最近的也有多年的历史。原来我家几代人在这所坑院里与数千年的先祖英灵一起生活了多年。窑洞多已坍塌
窑顶上的“文化层”显而易见
墓穴中的泥土相对较松,这便成了蛇和麻雀寄宿做窝的好去处。有时,你会听到麻雀们那紧张急促的叫声,抬头望去,一条大花蛇正吐着长长的信子,攀崖挂壁,悄无声息地向酸枣树根旁的一只小麻雀慢慢靠拢。此时这个小生命除了喳喳喳地向同类发出恐惧万分的求救外,是动弹不了的,其它同类也只能在远处虚张声势又无可奈和地呼叫,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弟兄或姊妹,被大花蛇慢慢地吞噬。而后,大花蛇移动着鼓鼓的肚子,钻进墓穴,去细细品尝已收入馕中的美餐。有时,大花蛇稍不留神也会从崖头上跌落下来,摔得晕死过去。这样我们一群娃娃们便七手八脚地围过去,胆大的还会用脚踩住蛇头,并捋尾巴将其提溜起来,抖上几抖,竟能把已经吸进蛇肚子里的麻雀抖搂出来。碰上命大的还翕动着肚子眼巴巴地看着我们,稍息片刻又扑噜扑噜飞走了。蛇可就没有它们幸运,往往会在我们的乱石之中惨不忍睹地死去。也有时候蛇摔得晕晕乎乎,依然挣扎着逃跑,我们便拿过一把扫帚将活它挑住。说也奇怪,即便是活蹦乱跳的蛇,只要被扫帚挑中,便抖抖嗖嗖地地动弹不得。奶奶说竹子是蛇的“舅舅”,当“外甥”的在“舅舅”面前早吓昏了头。我们小心翼翼用扫帚挑着将它摔到大门外的深沟里,是死是活就不管了。除了能掉下麻雀和大花蛇之外,还常能掉下几颗熟透的大红酸枣。大自然的神奇,在于给万事万物赋予生命的同时,也给它们了千奇百怪的生命传播方式。令我百思不解的是这些枣树的种子,是如何在光溜溜的峭壁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夏秋相接,一粒粒紫红色的酸枣,象一只只逗人的眼睛馋得我们只流口水。哥哥们会找来一根长长的竹竿,绕到窑洞顶上面对准枣树猛打,红枣便会蹦蹦跳跳地掉在院子里,成了我们的口中物囊中餐。坑院是生我养我的摇篮,四方形的天空下,年龄相仿的弟兄姊妹们就有七八个。院中间一棵纤瘦的梨树下,半截石碑做成的石桌上,曾是我们最好的活动场所。那上面产生过许许多多我们憨朴愚拙又自鸣得意的“艺术品”,倒是心灵手巧的九叔假期回来,常教我们捏一些小狗小猫之类。有一次他还煞费苦心地整出了一个硬泥做成的长方体,然后用小刀细细的雕出一辆小汽车来,按上四个泥捏的轮子,用手推着,居然能在石桌上骨碌碌地来回走。那是我第一次对汽车有一个立体的直观的认识。冬天,我们最盼望下雪,那样,八叔或九叔就会领着我们把雪堆在一块,用不了20分钟,便会堆出一个威风凛凛的大狮子。九叔还用小碗在狮子的额头下扣出两只眼睛,又顺着它的脊梁扣出一排“脊椎”,狮子便活灵活现地横卧在梨树下。不幸的是太阳一出,狮子便凄凄惨惨地沦为一堆雪泥,最终与地上泥水一起流到院外。此时我的心头,便会产生一丝丝悲悯之情,甚至觉得太阳和温暖有时也挺可恨的。出了坑院,是一个更加开阔的院落,我们称为前院。前院不住人,只是有几孔喂牲口的窑洞和一片菜地。菜地里葱蒜韭菜十分齐全,结下的南瓜竟能整整齐齐地摆满内墙墙顶。大院里还十分和谐的点缀着几棵杏树、石榴和桃树,印象最深的是一棵叫“绒线花”的树。春夏相接,一个又一个粉红色的花球的富于灵性地满树绽放,使人想起唱大戏中皇亲国戚们头上摇曳多姿的绒球。尤其那神奇的满树绿叶,每一片都会由两排小圆叶合而为一,整齐地聚集在叶筋两边,组成一片片呈带状的长叶子。月上柳梢,叶子便似有倦态地紧紧地合在一起,旭日东升,又如梦方醒,生机勃勃地展开如初。天阴下雨也会神秘地合了起来,雨过天晴又豁然张开。从春到秋,叶子总是善解人意地与一家人日落而息,日出而作。可悲的是,这样一棵奇树,竟然被集体食堂砍倒作了柴烧。我亲眼看见那棵能开“绒线花”的树,在利斧的挥舞中訇然倒下,爷爷便丢下斧子跑回坑院偷偷地擦眼泪。从那以后,我走南闯北几十年,再无见过这种奇树。怒放的梨花和娇艳美丽的“绒线花”三时隔二十年,我携小女重回坑院。八叔为我打开那几乎锈死的大铁锁,院里一片苍凉和寂寥。一孔孔窑洞,酷似睁着的惊讶的眼睛,打量着我这个久违了的有点老态的小主人。两孔窑洞已被塌下的泥土堵住半个门口,恰似为游子归来而掩面落泪的母亲的双眼。坑院在悲凉地向我诉说着多少温暖与冷峻交替中的苦乐年华。悠悠岁月中,坑院渐趋衰败。这倒不是坑院年久坍塌,而是家人们已开始用开放的眼光来审视它。宽绰敞亮的砖瓦房还是吸引着坑院里的人们一个又一个地从那个四四方方的小世界里搬了出来。坑院变成喂牲畜和存放杂什的地方。随着机械化的提高,牲畜也少了许多,坑院便彻底闲置起来。说也奇怪,满院人气时小院一派生机,从无坍塌迹象,萧条无人时,坑院的四壁很快被风吹雨淋,大块小块地沦落下来,窑洞门口多半已被封堵,窑内落顶的也不在少数。是坑院的灵性护佑着家族中的每一个人,还是家族中每一个人的灵气支撑着坑院?大自然总是给人留下许多解不开、猜不完的谜。那个生我育我的窑洞还算完好,推几下似乎已被蠹虫啃噬的双门,灰尘随即落下一头一身,立马感到一种多年没有的温馨和亲切。披着一身尘土,来到那曾经传出我第一声啼哭的土炕前,过去的岁月,一幕幕浮现眼前。每每第一缕日光透过那简陋的窗棂,射在我的脸上,睁开惺忪的眼睛,看到的便是一方晴朗的天空。喜鹊叫喳喳地翘着长长的尾巴,在门外的梨树上跳来跳去。母亲便在我的小屁蛋上轻轻地捏上一把,笑着说:“小懒虫,喜鹊在外面叫你呢。”“喜鹊叫,客来到”,莫不是外婆要来哩!我一骨碌爬起来,跑出门外,仰天问道:“喜鹊喜鹊,外婆来吗?”喜鹊低下头,勾着眼睛看着我,喳喳叫了两声。我似乎听懂了喜鹊的回声,拍着小手跳了起来:“噢,外婆要来了,外婆要来了!”外婆颠着小脚来了。撩开厚厚的棉大襟,从里面摸出两个刚从庙会上买来的锅盔馍,院中“小崽儿”们便会从四周的窑洞中忽啦啦地钻出来,喜鹊般叫喳喳地把外婆围了个严严实实。外婆擩出二拇指一个一个地点人数,末了才把锅盔掰得匀匀的一人一份。看着我们一个个伸着脖子香甜得吃着,外婆总是嗬嗬笑着,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抹两把眼泪。三年困难时期,是小院最悲惨的时期。在这一年,院中三个人相继而死,十几个人出走,即便在家的大人们都去修了水库,院中只剩下奶奶和我们这些食不果腹而失去灵气的孩子们。
奶奶说,四爷是饿死的,爷爷是撑死的。我莫名其妙,只到后来才弄懂。
食堂到后来已难以为继,野菜树皮成了维系我们生命主食。四爷已卧床不起,奶奶不知从何处找来一把干红薯根,在蒜臼里捣碎,煮了喂四爷喝。四爷喝了两口,咂咂嘴,便不吃了。奶奶把耳朵贴在四爷的嘴上,才听明白,那意思是,他不中了,留给娃娃们喝吧。奶奶放下碗跑到隔壁的窑洞中放声大哭了一场。
就在这天晚上,四爷撒手西去。
与四爷相比,爷爷幸运些,他熬过了最困难时期。据说食堂的情况,惊动了北京,毛主席知道了派人来调查,并送来了大米白面,人们欢呼雀跃,高呼“共产*万岁,毛主席万岁!”
这天晚上,我们吃上了白生生的大米稀粥,饭也比平时多了些。久卧炕上的爷爷,听说是毛主席送来的大米,竟扑啦啦掉下好几串泪珠。泪珠滴在碗里,爷爷搅了搅,连泪带粥咽进肚中。吃了一碗,奶奶又给盛了一碗,爷爷端着碗看了一眼奶奶,奶奶说,想吃吃吧,还有呢。爷爷又吃了一碗。
这顿晚餐,爷爷喝了三碗粥。谁知长久处于饥饿状态,人的肠壁已因缺少脂肪,而薄如蝉翼,一下子突然吃多了,居然会不堪重负而肠破人亡。这三碗稀粥要了爷爷那已经朝不保夕的老命。其实爷爷还是被饥饿夺去了生命。
爷爷是这个坑院的开拓者,眼睁睁看着四爷和我的一个未满周岁的小堂妹饥饿而死;眼睁睁看着伯父、父亲、八叔等为各自逃生和给家人找一条生路,远走内蒙、黑龙江和青海等地,一走便杳无音信;眼睁睁看着炕院里的女人和孩子们每天都面临着生与死考验……终于支持不住,躺下了,病倒了,最后也死于非命。
坑院,曾成功地躲过战乱年代的血光之灾,却没能躲过和平年代的天灾人祸。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坑院里爷爷辈们相继过世,父辈们多经受不住砖木房屋敞亮明洁的诱惑,搬到院外。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连一贯眷恋坑院的八叔,也一步一回头地最后走出坑院,搬到新盖的砖房里。坑院衰落了,但那充满生机和家族亲情的过去,铸就了坑院不灭的辉煌。如今,坑院仍在,窑洞仍在,那吵吵的麻雀和阴冷凶残的大花蛇还在演绎着它们那旷日久远的生命链接,老鼠和壁虎也可以肆无忌殚地在坑院的窑洞里和崖壁上的墓土松虚的巢穴里出没,只是时不时和麻雀一样成为大花蛇的腹中美餐。大花蛇已无“竹舅舅”之惧,即便是失足从崖壁上跌下,只要摔不死,在昏晕之后,还可慢慢地醒来,细细品味腹中那已停止蠕动的小生命的血肉之躯。也许,坑院的衰落正孕育着另一个生命群落的崛起和兴盛。“照个相吧?”随来的小刘提醒我说。“好。过来吧,孩子,我们一块照。”我招呼了一下一直在好奇地看着窑洞的女儿也过来合影。女儿说:“这背景破败不堪,有啥照头!”我说:“照吧,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你的根在这里。”把相机贴在脸上的小刘说,“笑一笑,笑一笑。”可我无论如何还是笑不出来,那一脸风云和女儿还算灿烂的微笑在镜头中留下了一方永久不灭的悲壮和微笑交融的瞬间。我的村庄和生我养我的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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